《子午山纪游册》,赵迺康、丰子恺、李瑜编辑,1942年5月在贵州遵义由遵义孤儿所发行。《纪游册》为一本诗文、漫画合集,刊有25首诗词,6篇文章,13幅漫画,图文并茂地记录了当时子午山周边的人文地理等情况,丰富了遵义的地域文化,进一步拓展了遵义沙滩文化的影响。
本期,我们继续推出陆昌友老师的作品《梅香初透 柳待春回——〈子午山纪游册〉侧记》,一起了解《纪游册》产生的背景、经过及其间的逸闻趣事。
图一 赵乃康篆书《子午山纪游册》封面
“梅随客至香初透,柳待春回绿未生”。时年33岁的“雁荡才子”李瑜1941年(辛巳)人日夜宿遵义沙滩落石台胡公馆,即席赋诗中的两句,有情有景,情景交融,美不胜收。既将主人家梅放枝头、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景象展示出来,又把诗人自身为避战乱、偏居一隅、渴求抗战胜利、得以安生的心境显露无遗。此时,由浙江逃难到遵义,靠“为个别学生教诗”度日的李瑜,人生地不熟,缘何到了遵义城东80 里的沙滩,寄宿落石台?同行者都有谁?而胡公馆的主人又是何人呢?
胡公馆,方圆数十里都数得着的大宅院。依山傍水,茂林修竹,重檐雕梁,优雅别致,是前清遗老胡忠相解却兵甲、归隐桑梓的庄园。
胡忠相,表字献之(一作宪之)遵义沙滩禹门人。据赵乃康、杨恩元编纂的《续遵义府志.选举》等典籍记载,其为保定陆军部将弁学堂毕业,宣统二年补淄重兵副军校。他还做过贵州讲武堂的教官,是贵州省主席周西成的恩师和从军引路人。曾参加蔡锷的护国军,讨伐袁世凯。功成名就后告老还乡,出入于遵义上流社会,与各界名流结交往还,也做一些社会公益之事。
浙大西迁遵义办学的1940年,竺可桢校长元月16日到遵义,当天的日记中对胡忠相就有所记载:“五点抵遵义。......知立夫于中午过此,即赴遵义师范,全城士绅欢迎。立夫即谓此屋甚佳,可让与浙大,而遵师则可迁至梧村。士绅胡宪之等均表赞同。”能混迹于教育部长陈立夫身前的胡献之,看来确非等闲之辈。
5月6日,此公又和遵义县刘慕曾县长一道,陪竺可桢校长同车去湄潭落实校舍。两日后,又与竺校长一起在湄潭县政府与严溥泉县长等合影留念。回程还与竺校长同坐驾驶室内,饶有兴致地把学富五车的遵义耆宿赵乃康编纂《续遵义府志》等种种行藏向竺校长作了介绍。
李瑜此次到沙滩是和同道江苏乐清人冯励青、湖南长沙人罗展(巴山),随丰子恺、赵乃康两位先生,到子午山为郑莫黎扫墓而来的。
丰子恺,浙江嘉兴桐乡人。1939年4月在宜山应聘到浙大任教。1940年随浙大西迁来遵义,担任“艺术欣赏”和“现代文学习作”课程讲授。先作讲师,后升为副教授。最初,寓居遵义北郊松子坎士绅罗徽五的庄园——罗庄。这里虽然很宽敞,但远离市区,交通不便,每天来回太浪费时间。没多久,丰子恺一家就迁到狮子桥附近的南坛巷,租赁熊姓人家一楼一底数间新房子安家。熊家的新屋临湘江河而建,风光旖旎,丰子恺非常满意。某一日,他倚楼临窗独酌,仰望夜空月明星稀,与楼前流水相映成趣,即以苏东坡“时见疏星渡河汉”笔意,为新居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星汉楼”。他在这里,如鱼得水,结交遵义文化名流,密切往来,尤与德高望重的赵乃康相交好。二人惺惺相惜,过从甚密。出于对沙滩文化代表人物郑珍、莫友芝、黎庶昌的共同景仰,于是就有了邀朋结友的子午山谒墓之行。
时值辛巳年(1941)正月初七,民间习俗所称的“人日”,天气晴朗、暖和,仿佛清明时节。上午八点,罗展找来公路局用于勘路的汽车,与丰子恺、赵乃康、李瑜、冯励青一行五人,从遵义城外的白田里出发。一路经礼仪坝防贼人的寨城,过老蒲场的湘湖棉花销售场,又经中坪连绵起伏的青棡林,前往横跨仁江河粼粼白石之上的青乘桥,渡桥东行至车水场。下车由便道步行8里,约午后到达落石台胡忠相八字朝门的公馆。
图二 沙滩落石台胡公馆
被当地老百姓称为“胡团长”的胡忠相,年已七十,“近年培修子午山,故常倚重者”,有贵客临门,当然是不亦悦乎,亲自在大门外迎候,邀至还家。主客一众观门前垂柳依依,赏庭院梅香初溢。举头仰望园中门楣赵乃康民国十五年篆书石刻“棠棣增荣”四个大字,众人赞赏有加。又以昔日高达夫(适)人日寄杜子美(甫)诗“柳条弄色,梅花满枝”与今日此景相同,于是,佐以香茗诗酒唱和,直达夜阑。也就有了本文开头提到的李瑜诗句,丰子恺以后一句“柳待春回绿未生”绘就漫画一幅。
次日晨,众人步行经龙坑王青莲旧宅、王氏节孝坊,过横跨十余丈宽乐安江上平远桥,抵达禹门山顶禹门寺。睹旧日名寺丁巳(1917)年火灾后瓦砾荒墟,至后殿饮老僧所遗香醪解渴。出由沙滩经“琴洲”侧畔黎氏居所村落过尧湾,登上子午山。
一行人先在谷口米楼遗址处汲水烹茶,再沿石径而上,瞻拜前临团湖、正对谷口的郑珍墓。郑墓封土呈悬胆型,墓前立有一块高一米有余的石碑,碑上竖刻“郑徵君之墓”五个大字。看见郑珍茔地逼仄,众人感觉昨日所谋筑一拜台实在必要。欣赏左侧郑母墓由郑珍“伯仲手所锓刻”的墓表,众人赞叹为“邑中金石第一”。
在郑珍墓参拜、盘桓良久之后,众人由山后沿江上溯三四里,至青田山山势舒缓中峰处,拜谒莫友芝墓;再下山至渔塘山势平远处的黎庶昌墓祭拜。直至天色薄暮,方才渡乐安江,抚“琴洲”,入瞻黎庶昌故居钦使第并投宿于此。
图三 丰子恺绘郑、莫、黎像
次日,众人历江北小山访夷牢亭故址后,返回胡忠相的公馆,高谈阔论,吟诗作画,觥筹交错,尽欢而息。
又次日,众人乘兴游岩孔山长木堰的节孝寺。在这座某节孝妇人因无子嗣、改其居为寺宇的庙堂里,丰子恺应寺僧要求描摹佛像。令人称羡不已的是:“先生画佛,每一笔一呼佛,百八笔而佛成,此独有之奇也。”(赵乃康语)。这奇情奇景,还被赵乃康、李瑜写入诗中。赵诗云:“一笔一佛佛生辉,百八笔声皆慈悲”,李诗曰:“何劳尘外访,画里见维摩”。待次日再乘车返回城中,此行已是五日之后啦。
丰子恺、赵乃康一行辛巳人日开启的子午山谒墓之旅,没有“空作浪游”,反倒是收获颇丰,异彩纷呈。计有丰子恺所作漫画十三幅,其中:郑莫黎画像各一幅,郑珍墓原状想象图一幅,郑莫黎墓各一幅,为众人诗意配风景画六幅;赵乃康文章四篇,其中:郑莫黎小传各一篇,谒郑莫黎墓记一篇,诗三首;李瑜诗九首,词一阙;冯励青诗五首;罗展诗二首;胡忠相诗一首。
图四 丰子恺绘郑墓想象图
有大师的漫画,也有耆宿的美文,还有才子的好诗,而且与号称“西南硕儒”的郑莫以及“贵州放眼世界第一人”的黎庶昌相关联,何以问之于世,如何传之后人?况且一路行来,众人还想“谋稿费将为西南大儒石坊于山前,再树先生故里碑于此道侧”(赵乃康语),于是,就有了把画作描摹下来,将诗文书写出来,再编纂成册、印刷面世的想法。
有志者,事竟成。经过丰子恺、赵乃康等人的不懈努力,事情很快有了眉目,而且进展顺利。首先是地方官员第五行政督导区专员刘千俊、地方法院院长卢益美、遵义县县长刘慕曾出资襄助,同游子午山的冯励青、罗展随之解囊跟进。对这等有助于地方文化得以弘扬的好事,遵义的开明士绅们不甘落后,积极响应。牟琳、喻界凡、周子光、柏杰生、刘肇基等在遵义各界叱咤风云的人物,也纷纷伸出援手。他们的善举,为“子午山纪游”的编纂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这还真应验了清末遵义知府袁玉锡在《遵义府中学堂记》里的那句话:“夫天下事不患其难成,但患上无贤长官之主持,下无僚友绅民之赞助。”是的,缺失了贤长官支持,缺少了僚友绅民的襄助,就算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是举步维艰。
赵乃康、丰子恺、李瑜三位编辑者,征集来法院院长卢益美的《旅遵谒郑莫黎三先生墓书怀五十韵》,辞官赋闲者牟琳的《望山堂感怀》,商界领军者喻界凡的《过子午山谒郑珍君墓》等诗作,为“纪游册”增色添彩。那么,开宗明义、举足轻重的“序言”该由谁担纲呢?当然非浙大文学院国文系的王焕镳莫属啦!
表字驾吾的王教授,一直都是竺可桢校长所倚重的国学名师。在江西泰和萧家祠堂竺校长亡妻张侠魂追悼会场、灵堂正中署名“杖期生竺可桢”那幅如泣如诉、感人至深的挽联,就是竺校长委托王焕镳代拟的。浙大在广西宜山办学一年零四个月,留下那通“国立浙江大学宜山校舍记”碑刻,碑文就出自王焕镳之手。
原本,王焕镳也是受丰子恺、赵乃康邀请,同在人日子午山谒墓之列。无奈,王焕镳行前染病,未能一同前往。为此,他还怅然良久。他把为“纪游册”作序看作友人的信任,更是将其当作向郑莫黎尤其是郑珍表达仰慕之情的极好机会,这也不枉他借郑珍《巢经巢诗钞》把自身书斋命名为“因巢轩”的良苦用心啦!没多久,洋洋洒洒、言简意赅400余字的“序言”脱颖而出,与“雁荡才子”李瑜的“跋语”首尾呼应。至此,一部集名家、名宿、名师、名流为一体,融漫画、雅文、美诗于一炉的《子午山纪游册》已经是呼之欲出。
图五 王焕镳作《子午山纪游册》序
半年多以后的9月7日,丰子恺次女丰林先于归之喜。遵义城中湘江河畔的成都川菜馆高朋满座、热闹非常。人们在丰子恺为女儿婚礼设计制作的“永志光宠”签名册页上可以看到,最早到场的是年逾古稀的长者赵乃康,紧随其后的王焕镳、李瑜、冯励青既是丰子恺的知交,也是郑莫黎的拥趸,更是与《子午山纪游册》休戚相关的朋党。他们在丰家女公子婚宴上与浙大教授学者、地方名流士绅的觥筹交错,或许会为“纪游册”已经烧得旺旺的炉膛里大大地添上一把柴火吧!
1942年5月,这本由赵乃康篆文题写书名、原滋原味、毛笔手书手绘的《子午山纪游册》,由遵义孤儿所发行、印刷,以每册拾元的定价,在遵义街头悄然问世。
纵观全书,丰子恺漫画十三幅,就有七幅直接与郑莫黎相关;赵乃康四篇文章,篇篇不离郑莫黎;二十五首诗,一大半是缅怀、颂扬郑莫黎的佳构。而王焕镳的“序言”,更是有感于郑莫黎“力学攻苦,崛起偏陬”,尤其是郑珍“轗轲末世,蔬食恒不饱”,却能为后人所称道,其精神定会“历久而弥光”。该书无疑以图文并茂的方式进一步拓展了对郑莫黎为代表的沙滩文化的研究和影响。她的出现,在1942年初“倒孔运动”之后几乎是“万马齐喑”的遵义,无疑是注入了生机与活力。她像一阵和煦温暖的春风,柔柔吹拂人们麻木的脸庞;她如一泓潺潺流淌的清溪,缓缓流进人们干涸的心田。她给日后浙大张其昀在《遵义新志.历史地理》一章中“沙滩不特为播东名胜,有清中叶曾为一全国知名之文化区”的论断提供了鲜活有力的论据;她也为遵义方兴未艾的抗战文化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更加丰富了抗战时期乃至当今遵义的地域文化。
遗憾的是,《子午山纪游册》问世两个月以后的7月18日(农历六月初六),赵乃康以七十三岁高龄病逝于家中。11月的某一天,丰子恺辞别遵义浙大,离开居住了一年多的星汉楼,前往陪都重庆,任教于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编辑《子午山纪游册》的“铁三角”,一逝一走,纵有盖世才华的“雁荡才子”,也是孤掌难鸣。否则,一个画坛巨擘,一个史界名宿,一个诗苑奇才,在诗书画交流与酬唱的不断“碰撞”中,肯定还会产生出更加绚丽的火花。
几年以后,抗战的烽烟已经消失殆尽,落石台胡公馆庭院的梅香又透了几回,门前的垂柳也绿了几遭。然而,随胡忠相的寿终正寝,李瑜的英年早逝,冯励青、罗展的不明所往,子午山谒墓之行已成人们心中渐行渐远的回忆。本文开头提到李瑜那首律诗末句“重寻已许烽销后,绕座应先奉玉觥”成了无法实现的绝响。
图六 左为李瑜诗,右为丰子恺绘李瑜诗意图
参考文献:
赵迺康、丰子恺、李瑜编辑《子午山纪游册》,遵义:遵义孤儿所,1942年5月出版。
政协遵义市红花岗区委员会编《遵义——浙大西迁大本营》,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12月第1版。
王焕镳著《因巢轩诗文录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8月第1版。
丰一吟著《我的父亲丰子恺》,北京:团结出版社,2017年1月第1版。
温州博物馆、衍园美术馆编《春风到我庐——纪念丰子恺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师友书画展》,温州:2019年12月出版。
遵义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遵义市人物志》(第一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11月第一版。
附《子午山纪游册》原书图: 子午山纪游册.pdf
资料来源:陆昌友老师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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